我的语言史

FSF40 聚会前,William Goodspeed 收到我的询问邮件就查了我的博客。在我当面打开同一网站时便问我:你是不是在搞语言?我不知道一位英专生口中的「搞语言」代表何种期待,就侷促地未作回答。

前日也看到某位语言 guru 回顾自己的语言史,十分感兴趣。这位 guru 自参与学科竞赛以来与语言邂逅,至今已划出职业与语言的曼妙双螺旋,自是我所不能望见。不过该文推翻了我的「语圈单一起源假设」,我以为整个语圈都是由世纪初某 BBS 的讨论一路传播而来。由此,我也想回忆语言与语言学对我发生的作用。

伟大的梦龙之前没什么需提及的事实。我在普通话单语环境长大,因为上一代经历我搞不懂的迁居。加之我深居简出,对旁人的语言没什么体感,就错失了学会另一/几种母语的机会。或许多语言环境的人对语言心思更活络,而我时常感觉至今仍处在「单语诅咒」,心智模型仍在用一种语言勉强应付,例如刚才 Copilot 出错时我脱口而出:“zhuàngluǎn!”。

尔后我在字典释义的童年遇上伟大的梦龙。捕风捉影的消息在孩子堆总是最风行,无论试图讲解直升机的构造,将《侏罗纪公园》的科学背景当真,还是经典之作「方言是古汉语」。我们的父辈不久前还是时尚弄潮儿,仿佛昨天还在苦哈哈学语言甚至写旧体诗,如雨霖之父陪我们玩乐时,讲出其大学时的「古汉语」学习感言:「太拗口了,不可能是古汉语!」前日我在某个评论区读到,评论者曾一腔热血学世界语,现在只记得「爱斯不难读」和「米埃斯塔斯」。对啊,我们迟早会离开,将从世界取得的清欢一刻还给世界。顺便,世界语这个名字,我是比这些故事还早几年,在亲戚家的一本「青少百科全书」看到的。在莫星领衔下,梦龙小队曾试图创造一门官方语言,未果。

互联网本该是全新世界的大门。同代人里寻根究底博闻强记者大有人在。我没那么好奇,荒废了本可获取很多知识的好时光,虽然对有限的主题如「悖论」我寔曾百度个底朝天。这包括我曾摸到一个单词软件,小时候能不费吹灰之力记住单词,但我只接触了不到 100 个词就抛诸脑后。一个我能想起的疑问是入声是什么。百度知道答曰(凭记忆引述):入声就是音节以 -h、-p、-t、-k 结尾,其中 -h 相当于缩短音节,比较「容易」,其馀类似 stop 中的 -p,只作口型不发声。这个解释已算是仁至义尽。我想不明白「只作口型」何异于不存在这个音素,但后来悄无声息地忘了这个疑问。当然「只作口型」也是经典之作,小时候英语课和补习班的常客。Nacirema 族中 ti’yčir 阶层传播流俗语言观的研究果然是不刊之论。我还看到有人写长文讨论读古诗如何处理入声,上纲上线到教育的成败,落脚却仍只是所谓「短促的去声」,原话叫「可以归『仄』,不能归『入』」。

悫实,网上有许多人讨论语言,也有许多人视语言为指桑骂槐的幌子,或只想插科打诨。前者大概不必我明言,读者就能想到各种「先天缺陷」论,亦有人秉持另一个极端,就是后来主宰语圈的相对主义。后者的典型则是《为什么中文这么 TM 难》,由于太插科打诨,读者难以发现其实有某些严肃的洞见,如「汉学家不会告诉你这样一个小秘密:要看懂文言文一小段话,你必须〔已经明白〕它在讲什么」,粤切字者指出这暗示了基于汉字的阅读并非典型的阅读过程。

2012~2014 年贴吧占领了我的长文阅读。当时贴吧整体有些聪明人,但汉字相关贴吧没有。我从那里加了一个叫「为正体(繁体)而建」的 QQ 群,群里流行改写文字等一些幼稚活动。惟一值得称道的是一份文稿预言了视网膜屏幕的诞生,原话大意是简化字除了易于显示无甚好处,而显示也会受「电脑技术」改善。当时汉字吧、正体字吧、繁体字吧、二简字吧、简化字吧等都已过气,因为 2007 年左右才是所谓繁简之争的讨论高峰,我找到这些时已经以木乃伊帖文为主。大部分论点极为老套,我近来下过一个断语:他们改变语言的决心停留在肤浅的层面,仿佛只要改变字形繁简,语言的其他方面停滞在日常结构,就是他们的理想语言了。我在决意「戒贴吧」前可能已不愿再讨论。

同时为了学英语,我找到一本电子版《英语词根与单词的说文解字》,我记住了书上称为「共同印欧语」的概念。

我在约 2016 年开始写旧体诗,可能是受某学生平台两位可爱的男生木巷和曾小甜影响。最早的「作品」写在该平台和一个诗歌 APP,我现在记得的内容只剩𪠲言片语且不堪卒读。我在次年才知道格律,在那之后很长时间的认知也仅限这个东西存在,有一个字表(我便打印到学校来查)。我当时试图联系韵部、音段、声符的至少两个东西向人讲述时,我必然是错的。

上高中后朋辈无篮球不欢,为了合群我死记硬背了不少篮球知识和当红球星。结果是咬文嚼字的恶习又发力了,我为不少人起了尴尬的中文名,尴尬在完全依据普通话(大概当时字典离手就没了读音意识),未察觉怪力乱神译球员完全不适体,以及海量 metathesis。比如某 PG-13 叫魄之卓,某个近乎改写规则的人叫谢云衢……那时我称作「棑杨」的那位退役去日无多也没恶梗化,我模仿陈独秀 Gitanjali 译了他的 Dear Basketball,因为太过尴尬不予展示(我的「我躯倾夙愿」与网友的「卿卿篮球」相差无几)。因为这些,我现在对别人写出同样尴尬的东西极度敏感。

Dwayne Wade 宣布退役时,我画了一幅漫画以纪念,却犯了个愚蠢的错误:我不知道大写 Wade 和小写 wade 不是同一个词,各位能想见我画了什么吧。大写 Wade 来自古英语 wæd,表示渡口,是源于地理特征的人名。更早时被我错误联系到 wade 的还有日语词 ワタル,通过某个动画角色。

我在某个时刻看到了「知乎语言学家」胜为士的维基学院专案华制新汉语及中文固有语。胜为士异于许多议论语言者的古板形象(这些人不一定真的在做语言,可能是相关的翻译研究等,或就是上文所谓指桑骂槐),以开足美颜的照片示人,令我感到莫名的亲和。当时维基学院课题已收集六万词,曾是我像素级学语风的工具(后来一些社群项目,如矿艺大典早期,也借重这些数据)。晚些时候胜为士的态度因社会问题曾有反复,再后来就集中写欧化方案「新文理」了,这是个我认为值得一读的(不止是)玩具。

凌烟阁的惨淡经营虽然落空,但那里给予我极多的情感连带甚至过誉,那时我每周末都会破天荒打一小时电话,不顾对我而言与人共鸣简直是体力活。我被带入「QQ 语圈」,开始勾连散碎的印象。我用力记住包浆视频 ʈiʊŋ kʷó xàn ŋiɤ́ ŋiɤ́ ɹim kɑ̀w ɖiɤŋ 的所有细节,虽然真正对音韵地位有印象要归因于几年后的刻意检索了。我在借阅软件翻开了《上古音系》等,不过海量事实的记忆模糊。离开凌烟阁的短暂休战时刻里,奇异的方言跟「旃托图灵之事」填装了我的远方幻想,虽然学业成绩最终让幻想落空。

那之后就是洪水退去,不再神秘的时光。上面能看到,我关照语言一直与语言的社会方面脱不了干系,尤其是文字改革和在社会流变中的语言。圈层文化我也曾有很多思考(这上溯到四叶草大战行星饭),这与人造语相侔。因此可以分别讲下我是何以参与两方面项目。我可能在 2019 年读《逻辑语初学者教程》,该书世纪初发表于贴吧,将 xorlo 描述为最新更改,我当时不知道该书已严重过时。2021 年初我来到希顶社区,参与了通用希顶语、黄雀飞小说衍生创作、及部分基础设施。我与一些同仁因裕泰茶馆译的《萤火虫》发现了道本语,我在看过 LangFocus 的介绍后,试图在不记得词汇时直接通过查表翻译《生活在树上》,由此记住了大部分词。造语社群是暂别纷繁现生的世外桃源,且常有够得见的创作及活动,远方也依稀可见崇高的目标。「汉改」则时常是网络鼓噪的背景音之一。我翻了 CADAL 上的所有「鸣放集」,所有这些如今看来不好说证明了语言的生生不息还是语言发展的绝望反复。为数不多有思考价值者,除了不便在此写出的即是前述「新文理」。个中可能真正有实验精神的就是我真的用晦涩的「汉字化德文」学德语。

开始参与这些语言相关事项后,我仍觉得没必要学语言。然而我发现记忆力一日减一日,大概已是虽求而不可得了。单语诅咒几乎发生在我的所有创意工作。因此,如果我还要在日益繁忙的生活中为语言留立锥之地,理论与语言都很重要。让时间证明一切吧。

(26 May 2025)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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