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利亚年年六月被一千万块石子砸中,一定很痛吧。
— 我在别处评论
信仰消逝,仪式长存,
我们依然揣着石块⸺不为胜利,
只为记住曾经的目标。
— ChatGPT,模仿同代人
二十二年前,一位大学新生写了一篇题为《我的路》的文章,以一句谦虚的话开篇:「我不认为自己是成功者。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成长和思考的人。」
昔:姜与吴的岁月
她,姜遥光,丝毫不普通。她在重点高中打遍无敌手,于 2003 年升入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那时是全国级状元的胜地。人们不仅钦佩她的成就,更欣赏她的谦逊,真诚,充满对学习本身的热爱。她写道:「要怀抱着一种真挚的、谦恭的敬爱去接受所学的知识,并试图理解它们的美妙。」1
可能有无数人曾在纸的另一侧问:这真的是热爱学习么?还是只是热爱胜利,伪装为崇高的目的?是的,姜还揭露了自己一次失败,后续发展显而易见,否则我们就无从认识姜了。我不敢说姜如何,但我对曾经的自己记忆犹新。我也相信我热爱学习,直到我的成绩下降,一个梯队从近在眉睫变为遥不可及。这真的是爱,还是只是系着学校领结的傲慢?
姜并非一人。她的故事及《我的路》选段,由同系生吴业涛编入畅销书《秘笈:北大奇人怪招》。顾名思义,此书羼合战术指南和奇人异士,中插诸多姜式人物的故事:三万的词汇量、无敌的逻辑、精英的体能。八十年代风格的亢奋叙事点缀了乏味的时间管理与复习计划。读者不只想成功,更想那样成功。
在学生论坛「我要当学霸」之极盛时期,我才邂逅了吴的书。该软件既是屏幕记录器,也是社交天堂。有计时、生产力图表、以及学子们模仿自吴的啸叫。在那里,我遇到了我的同龄人,认真、有趣、又焦虑,暗自憧憬成为下一个姜。
我们相信努力。我们相信方法。有时我们也相信,只要足够努力,我们的爱就会神奇地得偿所望。但即令如此,现实与理想仍有断层。我不是因吴、「学霸」、匿名父母爱指责的手机和斿戏分心,而是被自己的头脑⸺被没有教过的书,被不能填入下堂考试的想法分心。那时亲友都以为我总在学习,一个美丽的错误。
即令如此,姜仍然是我们的参考点,活在回忆中的偶像,闪耀不㝻因攀上高峯,更因她被认为热爱攀登。其他坐在未名湖边写作的人亦然。姜在这些文句中过度正悫:「人是为了提高自己的修养,升华自己的思考而学习的。别和我谈什么大学什么工作什么优越的物质生活。现在学习的这些知识都会作用于你的身心,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你的生存状态。」
今:碎片化的目标与美学
姜是世纪初斯多亚式的女主角。她的道路很窄,而至少看上去,她的目标清晰可辨。学生们在百分比和排名方面说服成功,钻研真理中的美,甚至不惜付出个人代价。然而,今日追随姜的人仍是斯多亚派,穿着更柔软的面料,照着更和暖的灯光,接受同样的斗争。
小红书或 TikTok 上不只有学生,还可以看到二三十许的职业人士,膺受姜的荣光走来。他们获得了旧日的「成功」:进入顶尖大学,聘至体面工作,通常是竞争激烈的城市或行业。他们依然发布「通勤、学习、日记、睡眠」的剪影,杂有护肤、泡茶、或尤克里里的片断。这不只是休息。他们是博物学家,在尽职工作同时,忠实承传青春期的自我仪式。
他们不再象在《我的路》中那样言必热爱生物或文学。他们谈论纪律、韧性、或是「因为它就在那里」。卓越依旧存在,只是去中心化。不再以排名或成绩衡量,而是以美学、身姿、明曜。2
成绩优异者的身份支离破碎。姜与奉献学习的姿态密不可分。「我喜欢学习」,她喊道。今天,同样的情绪经过模糊的修饰:「今日高兴🍃📚✨」如果说姜是优异成绩的牧者,今之后来者则是经验的司藏。
该文化枢轴可以溯及个人和体制两方面变化。当姜的继承者步入成年,周围结构分崩离析:房价上涨、工作保障萎缩、算法诱导的自我曝光、精英统治的全面幻灭。曾经许与优越成绩的奖赏渺远或推迟,追求本身成为㝻有的事。
这不单是校园到职场的迁移。这些博主的大部分並不宣称自己是博主。他们坚称自己是普通人,强调自己的工作、疲惫、和职业。可他们也通过小把式来填装的生活。不经意的完美自拍,阳光洒落的阳台,最近一场音乐会的昏暗角落。理论上还有,只是难以见证,一家终成下一个亚马逊的初创公司。
变化何在?赌注不再是考试,而是身份维护。每个帖子都是一道回声:我还在路上。我依然配有这条路。即使我从未成为姜,我也不会迷失。卓越没有消失,只是迁移到了审美平衡和精心策划的常态。
这一文化突变不是意志力的流失,不是对学习的反叛,而是横移。崇拜姜的一代人並未放弃他们的理想。相反,他们将之转化为美妆、低保真节拍、精心放置的相机、以及脆弱但持久的自我仪式。
仪式残存与航道改变
跨越二十年的鸿沟,形式连续与实质侵蚀间是一道特殊的张力。姜这代人可能将「我爱学习」铭于座右,姜的后裔则以柔和的声气低声唱晚。纸笔代以 Obsidian,虎标万金油代以唇釉,虔诚的姿态却历历可观。
但这足以说明二者是一回事么?
仪式承传无郄:早起、涂色的时间表,甚至生物课本上整齐的高亮。然而,重心已经转移。对姜来说,草履虫是美。现在对许多人,过程本身已然上位,连自己都能感到满足和充盈。内容可以轻易互换。今天可能是 CFA 词汇或多邻国挑战,明天舞蹈 cha 或手帐排程。努力变得美观便携,不计目标。
这不是功绩的退场。这是对日益不稳定世界的聪明适应。姜的路至少名义上承诺痛苦换取稳定,而姜的现代重制版自始便知回报无法保证。行动本身是唯一的奖励。
然而,我们失去了一件事:相干。旧文化尽管僵化,但给了信徒能够过度信赖的结构。现在,许多人的信心只能支撑前进,但不足以改变。姜的校友坐在未名湖边,不是写就另一篇《我的路》或「所爱隔山海」,而是与所有人一样感喟短促的职业生涯。
这是最深的讽刺:曾经促进智力进步的文化机制,现在却长期化自我怀疑和支离破碎的野心。在体制压倒的世界中,无从寻找《我的路》中的修身养性。梦想成为姜的孩子发觉自己卡在路上,没有目的地。他们坚持仪式,不带任何信念。
即令神话英雄如姜本人,也挣扎于社会意识。她放弃生物学的不实传闻3 表明一个广泛但危险的漂移:整全性之梦想被适应力、辞令、敏捷所取代。但是,它仍不会使学习的想法失败。学习亚文化已经从精英阶梯化为生存策略的马赛克。有的人仍然希图卓越。另一些人打算闻名。大多数人心照不宣地瞄准尊严。
终极问题不是路在何方,而是何处有尚能信服自己的故事。
这个故事已变得安静,反思,不复倨傲。但它依然存在。在每个被前夜定下闹钟唤醒的人中。在每个精心注释的 Kindle 段落中。在每个这样的平凡步骤中,不是出于明晰的目标,而是希望某天这种明晰会回来。
中插:举着闪卡的女孩
现在是晚上 23:47,她正在厨房的桌子上复习英语。
冰箱的轻柔嗡声比智能手表更忠实地标记时间。桌上是半杯冷大麦茶,一台破损的 iPad,一䈎摊开的手帐,写着 KEEP GOING
。
她 28 岁了。是顾问,还是分析师⸺很难向父母解释这份工作,更难说服自己。办公室很安静,工作模棱两可,薪水足够。
她仍然使用高中时的单词软件。界面已经改变,但单词要命地熟悉。recalcitrant。ephemeral。nonplussed。她低声念着,就象故友重聚,不知到底谁才优雅地变老。
另一个小区的某处,可能三站地之外,一个女孩正在发出视频:Study with me,子初至丑正,番茄计时。相同的荧光笔,台灯的相同斜度,对体制同样的绝望柔情。
桌上的女人想她在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她想警告她,或者只是道歉。但更老实说,她羡慕她:那份清晰、那团火焰、努力和意义之间未断的弦线。这条线在她的生活中淡去。她还做着一样的事。她还记挂着配速,画着荧光,不断调着筛选条件,但宿命感已经消失。
曾经,她相信努力工作起码有些好处。如果扔了足够多的石头,歌利亚就会倒下。
现在她扔掉石头,因其发出的声音。
中插二:屋顶男孩
他从来不擅长考试。不差,就是⸺不好。
其他人花花绿绿地涂抹笔记时,他在书边画着虚构城市的地图。他更喜欢漫步而非真题,经常在图书馆拿着与课程无关的书睡着。他不讨厌学业,只是没有别人抗着氧气罐般的紧迫。
他记得望着尖子生走过,整齐的制服,更快的脚步,笑声听起来像是排练过的。他们总是在思索,总是为灵光一闪的时刻上紧发条。他尊重他们,或毋宁说,他怨恨他们。但大多数时候,他觉得自己置身事外。
现在,多年后,他在修空调的小公司担任技术员。不折不扣的苦劳。夏天他的衬衫十点就紧贴在背,冬天他的手总是轻微皲裂。这是一种无言的理直气壮。没有人要求成绩。没有人讨论草履虫。
但有些晚上,当他下班很晚时,他会爬上客户大楼的屋顶。沐浴在风中,看着一个个闪烁的窗棂。有些随 PowerPoint 幻灯片明明灭灭。有些映着直播网课。有些是年轻人面对直播灯高喊励志口号的视频。
他想知道如果他跟上姜的路会如何。这会让他崩溃吗?还是救他?他不知道。但他疑心,一些窗户中正是同样感受的人,不知自己领先还是落后,不知未来如何。
所以他在那里站了片刻。不追,不悔,只是任城市呼吸。
路,或只是继续的理由
姜的一个「路」字,经过二十年沈淀,变得凝重且神秘。2003 年的姜体现了一代人雄心勃勃的清晰性,他们相信或至少表现出信念,卓越催动他们前进。但二十年来,我们目睹的不是该愿景的覆灭,亦非革命,而是更模胡的变化:涣散。
这不再是姜一人之路,而成为一代人之路。这代人或以僧侣般的纪律学习,或在多个领域出彩。但越来越多地,他们照在另一种灯光下。曾经的目标是进入科学和严肃的世界,而今天的博主是卓越的多面手,他们的价值不仅是成绩,还是声音、姿态、和适应能力。他们出售努力和人设。
这条路的光环依然存在。这是一记沈重的打击,因为我们最后都未守约。我们相信我们热爱学习。也许我们做到了。也许我们喜欢被视为热爱。或者,也许我们喜欢它令我们乔装的样子。真相一如既往地一地鸡毛。
未曾成为姜的我们正在寻找意义。不是共同的目标,而是共同的动作,倖存在不断变化的文化沈积下。悲剧不在于这条路已经消失。若真要说悲剧,就是我们期待过一条路。我们相信注定走上这条路。实际上,我们继承的是一种路标的幻觉、一套姿态和一种斗争的语言,现在较之原本的目的远远超期服役。
但也许这就足够了。
也许举着抽认卡的女人安静的决心,或憧憬「如果」的屋顶修理工,不是失败的故事,而是文化记忆。他们发煌我们无法完全定义的东西。不是野心,不是希望,又或者只不过是一种生存的形式。
所以这不是姜们的挽歌,也不是教科书和闪卡时代的挽歌。这只是承认这条路从未真正按我们的想象铺开。在一天结束时,越过散落的石块和错配的故事,依然有人试图行走。
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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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姗姗来迟的想法,在 2025 年高考前夕完篇。我无力处理这般长的上下文,所以必须承认由 AI 辅助。特别是,两个插曲故事出自 ChatGPT。
上述写作风格也许令人厌烦,但我无力修正。在本䈎的賸下部分我只简单过一些观点。
「你不知道别人的创伤吗?」
我希望没有错误暗示当前的教育文化总是柔化或美化。它不时葆有压迫性。这通常是网上能看到的新闻,因为坏事传千里,但偏向任何一边都是偏颇。
漂亮的面孔也能传千里。二十年前姜遥光自己便是时尚弄潮儿,与今之等价者别无二致。可能有人问,文中的转变是否真的需要 20 年?它是否也在姜和《我的路》的读者之间?或者姜和姜没考上北大的同学之间?答案是肯定的。然而,总需要一些时间,如果不是二十年,以证明这种看似个人奇才的现象是一代人的创伤。
毕竟我不是在批评制度。然而,我痛心于,我们这一代人依旧拿着石头,並在多灾世纪中化为象征,因为一个从未发生的奇迹。
「人际关系总是比成绩重要。」
感谢 William Goodspeed 提出该论点,这个健谈的人或许无法相信闪卡女孩和屋顶男孩都在兀自思考。当然情感联结是正常生活的关键。然而将努力附上生存论视阈正是现代版姜的后裔所为,而且天衣无缝。
通过还原论的「对周围人的价值」,Goodspeed 暗示发论文或推出改变世界的产品本身并无价值。是的。宏大的叙事已经崩溃到一个程度,我在小红书看到这样的评论(按记忆引述):「某公司一定是假造了这样帅的程序员的照片,来宣传他们的自动驾驶业务」。
我与 Goodspeed 的不同在于,我认为人们在这种崩溃下更加孤独。
几天后,我的一些朋友将参与这场严酷的考试。祝君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