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的暑假,我曾不知多少次打开 Keynote 讲演,彼时我已知最「先进」的内容加工方式,意图记下稍纵即逝又琐碎的一切。中学时我也不知多少次凭窗远望,追忆似乎无限美好的光阴。如今我却在努力克制这个想法:我想如西行漫记所述的共产党员一般,一加入红军,就将个人置之度外
,想打破个人主义的魔法城堡,为我的虔信无我地活着。所以再追忆往昔,不过是为本站内容的完整性,本文的口吻也是刻意还原历史的。
2002 年我出生在一座矿竭城衰的北方小城。父亲办公室刚通网,乞灵于在线起名平台为我命名。我至今不知这平台是依据什么星象学方法,但对于数字原住民的一代人,这样起名富有象征意义。
恍若与世隔绝的小城没有城市惯常的那些消遣,成为门可罗雀的大农村,父辈的社交均仅限于老熟人。这种孤单延续到整个中学时期,我深居简出或者毋宁说根本不必走动,为取回投递错误的快递坐几站车都已经非同寻常,不过中学生活还是另行成文吧。上小学前全家住在市郊,后来搬到市内,生活环境难说有变化,但一向认为浓墨重彩的事都在小学二年级左右才发生。更早基于长辈或地理关系的伙伴都不幸很早就断了联系。
我先后结识了莫星、玄月、雷月、雨霖。这些当时的花名,如今大概连几位本人都忘了——顺便,我是离奇。在玄、莫两人领衔,影响远播全年级的梦龙「小队」中,我们是最活跃的5人。事实上,这个小队多数人缄口不言,我们是硕果仅存经常相与的小团体,彼此远比整个小队重要。
小队的主要活动是聚众玩闹。我们移植了网络游戏的概念,一个人当 MC,其余是玩家。MC 我们称为「系统」,是游戏服务器的隐喻。我们亲自编写游戏,通常是从小说或漫画改编;游戏的 MC 始终是编者,不仅在游戏时「生成」地图和对战,还负责记录每个人的账号、等级、装备等,下次游戏需要恢复这些数据。由于每个人都是一个或多个游戏的 MC,不同游戏的道具甚至可以以物易物。我的游戏圣战是队内第二个游戏,用着从深耽问道的表哥和痴迷针灸的长辈那里抄来的那些字眼当技能名,在持续半年后因创意枯竭和设定失衡告终,彻底转让给他人。
小队还做过许多杂事。象拍短片,内容是公园里的比武大会、恶搞的课文、「人类的再生资源」即一个篮球的抢夺,我用盗版软件剪辑完成;又如新媒体(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个词),摆弄过一些平台,最终因达不到 50 位用户而停留在 Beta 测试(我们未曾想到可以对外宣传,也因此动摇了做媒体的念头);稍微正常些的事,则是科技小制作,虽然地下室两周做出的样品仍会漏水,但班主任的一句「你们几个经常在一起,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吧」[大意] 也算是殊荣。
这些稍稍可笑又凶多吉少的尝试,对彼时的我不算什么打击,就象我此生最早的 deadline——每年六一的版面制作——的压力一般,很快烟消云散。我们5个谈天说地,称兄道弟1,用短笛吹 Morse 电码呼朋引伴,一同踏在从辅导班返回的路上,还要折去泡沫经济的小店点杯茶水,或者去谁家借无线网联机我的世界,分不清嘴边的「明天」「第一夜」是现实还是游戏。我曾想象我在这里生活的同时,另一个我在另一片天地,在我们虚构的城市里栖迟;当然这城市比绯索卡小多了,如同我的故乡之于北京。只有在灯下试图撰写小队的队歌(没有技巧,全凭感情),被父母叱责「你会什么作曲」时,才恍然从幻想的世界回到人间。
童年的物质条件是个矛盾体。家中经济条件中等,但小地方无人出售哪怕稍微不必要的货品,一度对机械感兴趣的我只能用硬纸板和塑料瓶徒劳试制,堆在日渐磨损的阳台窗下,甚至无法想象常见的金属与木质工具从何而来。空前发展的互联网可谓将知识交给了一切人,我对更深层的知识却仅仅显露一点苗头,未能深入学习就中断了。我在父母鼓励下接触了 Authorware、AutoCAD、PS 等软件,但建站和入门编程2 的想法一直未能达成,总是看到满屏洋文错误提示便畏葸不前。您现在看到的这个网站,当时只是躺在本地的 HTML 文件,除了早期 Office 风格浓郁的艺术字,就是调用 QQ API 的「联系司令」「联系军师」。当然 Office 是用了不少,玄月、莫星是班委,我便每周都协助准备班会材料,加之各种零散的学校文件,恐怕此生都不会再看到如此多文书了——至少现在都没有。
秋风秋雨的生活总有尽头。小队发展到最后的巅峰,我们开始写同人文,内容或则是同样在什么异世界成为一艘战舰的战友,或则是小队到高考备考时才暂停,4年后重逢时,某个谁已经是富豪。当我们举着文稿在环形的塔楼下追逐时,没发现身后的树下杨花飘落。最终使我明白童年一去不返的,则大概是某个操场里挥汗如雨的不知名的黄昏。
补记
说到成长经历,无疑任何人都有大堆故事。因此故事本身全无意义,重要的是我偶然的经历背后折射着一群人怎样的生活状态。孩子不懂事,但至少明白生活的状况,以及这个状况下如何趋利避害。这是现实的一面冷峻的镜子。
梦龙五子之外当然还有很多人,只是时隔久远记不清了。那些曾经熟悉无比的面孔,无不写满贫寒和闭塞的悲哀。贾生将我借的十几块钱拖到毕业,或许真的连这些钱都给不出;高生一副木讷的农民面孔,成绩中游也上不起奥数班,每次作业却写得最满;杨生和我画着纸质 BBS 交流,闪烁其辞他某处苏联楼里一片狼藉的家……后来不知是否迁校併校之类的缘故,转校生越来越多,多半居住在正常居民区内只能保证基本生活的简易辅导机构。校园的场景也隐喻十足:操场就是一段长坡顶部的水泥地面,高耸栅栏的边界对面是深坑,教学楼据说一半是几年前社会捐给「贫困校」的……
象一直学到高中课程,或是摆弄琴棋书画甚或机器人,这些大城市中司空见惯的情形,即使在公认本市最好的小学中都不存在。全文背诵长恨歌,甚至讲个「龙生九子」有谁,都足以炫耀了。我也是前几天大城市的朋友讨论时,才发现小镇孩子的境遇对他们而言就是天方夜谭,完全不可理解。
所以,一位同仁说自己未能升入上位高中,可能一生就会毁掉,而其他人答以「你考到浙大给他们看呀」时,我只能回答:浙大对他们而言,可能已经是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