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郑若奎掀开帷帐时,并非如自己无数次想象一般怒不可遏。相反,他带着体力透支时的僵硬与清爽,自己都近乎不察觉手的颤动。绝对的自然法则一旦逼近,薛西斯也只能俯首称臣,放下恋恋不舍的权杖。
保持瓶的传说已在巷议中持续数年。起先是荒诞的故事,此后相信的人越来越多。不过这已不重要了,因为世界的真相不是靠投票决定的,而明天这里就会与其他地方一样,沦为疠疫的鬼城。
郑若奎并非在保持瓶出生。战争开始前没有预兆,没有人想到同样是内讧最终造成怎样的灾难。外面的世界飘浮着生物弹药,保持瓶的出行禁令亦非一蹴而就,而是陈陈相因,且尽量用隐晦的方式,骗得郑若奎一直以为这里与搬来的第一天无异。比起船难、晚点、罢工这些惯用于科幻小说的托辞,更多是足以改变命运的偶然。瓶中人看来,反正有无这些禁令他们都是人生的提线木偶。
郑若奎感到仿佛身体正被撕裂,血浆强忍着不迸溅,游丝条条绽开。四周的帷帐如同沉重的幕布,将他与外界隔绝。他深吸一口气,压着无名怒火。帷帐有数百人的空间,每张桌子都杂乱摆着各种物品,似乎他们只是离开片刻。然而,喧嚣声中只有一个流浪汉般的家伙。蓬头,赤脚,机油在衰朽的皮肤肆意划过,只有声音与年龄相符,却也上气不接下气,发声空洞,如同错过语言发展期的聋人。
流浪汉触到了风声,也不望向来者,自顾自低语:「事到如今,我不必解释什么,可是你也不必质问什么了吧。」
鬼话。真那么轻松,郑若奎何必在保持瓶的末日还要造访。
「啊是,你是那知道保持瓶的……」郑若奎一握拳,故意在帷帐吊着干涸的嗓子,仿佛无所畏惧一般问。人紧张至极时的轻松对郑若奎已是过去时,毕竟已经知道真相了。
「老人,疯子,是吧?你说他们先洞察真相,是吧?」流浪汉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烧坏的牙齿。
郑若奎本应为流浪汉的话大为不爽:是谁先把保持瓶的存在偷换为庸俗的人生哲理,是谁令战火中数万人真正生存的希望等同于虚无缥缈的命运嘲弄?不过此刻,郑若奎呆呆地稳着重心,任由吹过帷帐的风拍打衣角。郑若奎知道自己想离开,但这不外乎冲动,此刻一切行为都是坐以待毙。有一秒钟,郑若奎迟疑驱使自己的本能究竟是为看不到的远方跨过漫漫无边的莽原(人类藉此在星球开枝散叶),还是寻找水源⸺保持瓶的水循环已崩溃了。刺鼻的枫色浊流搅动着仍然不知停息的扇叶,在与路面只隔一层薄土的地下,荡涤着最后一群公民狂乱的步伐声。
帷帐不是什么容易找的地方。郑若奎踏遍了瓶中每一条路,从枯黄的书页找寻密语,最后顺势躺进出风口,在重型机器的空隙游动身躯,他处在涂民眼中的空白,也是地图上精心掩去的一角。帷帐是天景台,是魔术舞台屏风的背后,是制造保持瓶的人精心掩藏的秘密。没有对称性的破缺,保持瓶便与外界浑然一体。这里藏着制造保持瓶的数百人,不过到此刻,不必追问他们是悠游卒岁还是终日忙碌于假造生机了。他们也只剩一个人了。
郑若奎无意争辩,甚至听到这样仍然盛气凌人的回答也毫无怨意,眼下这已没用了。能做的只有碎碎念:「刘鸣凤告诉我不能再打篮球的时候,我天真地以为命运使然……黄镐把珍藏的手办丢进垃圾堆,我也以为是命运使然……」
「我可无暇为每个人策划人生。比如篮球我还是清楚的,我只是决定篮球赛用机器人假冒队伍,目的是在人口有限的情况下维持竞技性,而非刻意陷害谁。不过机器人皆接入生态引擎,我后来才知道机器人会故意失误,让有志出城打比赛的人生涯报销,当然外界比赛的名目都是假的。这是引擎的选择,我知道时已经无法挽回了。」是的,烽火连天的世界哪还有人打篮球,保持瓶内仍在比赛就知足了,但不必说这多么令人无法接受——小老头猛一吸气,试图调整用不上力的腹腔,「无论如何,您的朋友真是命运使然,我们身处这个时代又何尝不是命运使然呢?」
在漫长的抗辩中,郑若奎冷眼盯着隔音墙。他知道墙的另一侧,越过数米厚的生态隔离带,便是茫茫大漠,他是穿过沙漠而来的。无数个白天与黑夜,风在沙丘间呼啸而过,不顾可曾有一片石绿映着落霞,不顾是否有粗重的吼声相应,更不顾这片土地有没有人类涉足。郑若奎已经忘记早怎么在安稳的家屡次情绪失控最终决定出走,大概也是空洞的所谓人性使然,也忘了在那和平年代看见这个远非世外桃源的容器怎样的文宣,不掷一言抛开同乡(郑若奎惊异地想,他们难道都被填了前线么),为赶上保持瓶的剪彩在大漠跋涉数日。
那时他还小,总是看着浮在容器表面的接驳车入迷。如果换个背景,郑若奎古怪又释然地想,瓶里的朋友也不重要吧。
「所以?保持瓶?你真以为这个破盒子能幸免于基因战、核大战?」虽然文字只能写得如此乖张,郑若奎的声音其实小到只有二人能听到。
「何止你一人」,丰腴的小老头散发着臭气,「我也低估了战争的烈度。可是……恐怕全世界只有诸君正常生活到昨天了。如果暴露在外界,各位幸则跟我一样形容枯槁,不幸则已经……再者,你我,或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明天来临。」
「那为什么?——真无赖。」郑若奎慌神地补了一句。
「保持瓶是社会上的叫法,从发现的人开始……不过您自然不关心我们叫它什么。」对方无话可接,大概只是鉴于这般有今天没有明天的样子,才在郑若奎离开前强撑着延续对话。
「你觉得你很聪明?只有你能完成的工程奇迹?」
「不是我一个人,首先。但,没用了,你眼中我一直在狡辩。我何尝不想跟镇民一样只是咒骂,作出一副恍然大悟被骗的夸张表情……我倒希望这整间屋子如今只有我幸存的团队没做过这个大壳,我希望世界上没有人做过,一句话,我希望还是昨天。只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旗帜,在沙漠中心櫡了三十年罢了。」
「我不怕你讲出真实目的。对,没错,因为没预料到真实的战争烈度才想到造这个,那本意是什么?如果我们没感染,你是打算在乱世里靠我们招兵买马,或者在保持瓶里搓辆坦克给地下军火商?」
「保持瓶不仅是诸君的,也是我的。虽然我没受到它的恩泽,因为团队成员还要与外界密切接触,变成这个鬼样子,」小老头指着绵延四肢的猩红冻疮,「但只有这座孤城至少昨天还是过去的模样……没有它,即使我苟全生命,也会郁郁而终,何况现在已经没有干净土了。」
郑若奎眦裂着双眼,猛咽一大口唾液,转身夺门而出。
门外草芥疯长,柔软油滑的叶片沾着无名液体。这里甚至能容人躺下,比旧世界特意修剪的草地都平滑。天地之间没有第三样东西。天色被某种秘密武器映得忽明忽暗,灰暗如同旧世界的薄暮,恍若这里只是都心公园,跑出几步便是安逸的城市。郑若奎顾不上思考液体是否安全,灾殃会如何到来,甚至保持瓶外原本的沙漠中心何以变成这样。他贪婪地用皮肤感受绵软的地面,本来他是计划不再停留,不再歇息,只顾冲刺,向沙漠狂奔至死的。
他知道此刻已经没有能眷恋的过去,亦无可达的明天了。那么,只有此刻濡湿的草甸是真实的。他没再作声,他的全部嘶吼在头脑中盘旋,在似乎人类从未到过的旷野上,只剩不知今夕何夕的螽斯声声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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